勤研生态 问道空间
一一退休之际话人生(连载)
胡再国(国际生物多样性协会会员、中国生态学学会会员,教授)
学生时代(二)
1966年8月31日晚约8时半,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完成了生产队里分派的一整天的打早稻稻谷的劳作任务,拖着又饥又渴疲惫不堪的身体收工回家了。按惯例,收工后的第一件事是,与小伙伴们一起到位于村西的西塘清洗脏兮兮、汗湿衣的身体。
在儿时的记忆中,每年从抢插早稻开始(约为4月中旬)至10初止,参加农业劳动的乡亲们均在西塘里洗澡。哪怕是春未中秋,西塘里的水有些冰凉,想在家里洗个热水澡那也是奢望。因为,老家地处长江中下游平原滨湖区,在那个以粮为纲全面插秧的年代,树木极少。况1958年大炼钢铁又将村子里的古树大树砍光了。因而,各家各户做饭菜和烧开水喝的能源也就只能以稻草为主体的农作物废料了。稻草又不经烧,家用柴火极度匮乏,哪还有多余的柴火烧洗澡水哟!若想在这一时期哪怕只用上不冰冷的温热的水洗个澡,则需要符合以下四个条件才可以:一是刚出生的婴幼儿;二是处于生理期的妇女;三是生病的病人;四是年迈的老人。
西塘很大,长约500米,平均宽度约30多米。西塘很深,最深处超过了二米。西塘水清,小时候我们的祖祖辈辈饮用的都是西塘里的水。
但,小时候我恨西塘。由于家境贫寒,从记事时起,每到双抢时期父亲就要我每晚到西塘洗澡。那时候到西塘洗澡学游泳是沒有大人带,更没有大人教。因为大人劳作时间和强度比我们儿童更长更大,他们没时间和精力照顾他们的孩子和弟妹们学游泳洗澡,我们只能自学成才,各凭造化。虽然春未和中秋时节西塘的水有些凉,曾让幼小的身躯倍受煎熬。然而,对西塘的恨则源于至今难以忘怀的几件恐怖的事故:
西塘曾经让我的多位小伙伴溺水而亡,我也二次险遭不测。所以一直以来对晚上去西塘洗澡充满了极恐怖的心理。那时农村信鬼神,大人们都传说西塘有水鬼,这种恐怖心理,随着小伙伴们遭险境的次数的增多而愈加深沉。无奈的是条件所限,怕与恐惧是没有用的,脏兮兮的身体也只能到西塘里去洗。为了壮胆,每晚去西塘洗澡尽可能地多邀约些小伙伴们同行,并且边洗边唱着歌儿,以此消除极端的恐怖心态。有一次晚上洗澡,我们正在边洗边唱,突然听到西塘里一声闷响,一位小伙伴听到后马上发出极恐怖的尖叫:有鬼呀!一听到有鬼的叫声,我们便赤身裸体,惊慌失错地向村子里狂奔,连放置在岸上的衣服也顾不上去取,真是吓破了胆,吓掉了魂哟!不是吗?记得受惊吓的那个晚上,睡至半夜恶梦不断且还做到了水鬼来袭的梦,当及一声尖叫:救命啊!我的呼叫立马惊醒了母亲,她连忙起床边抱着我边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安慰道:儿啊莫怕莫怕,嗯妈(黄梅人称母亲为嗯妈)在这里呢。被恶梦惊醒的我,在母亲的拥抱下,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不停地哭诉:嗯妈鬼来了,鬼来了!母亲看我神情不清说糊话,猜想我一定是发烧生病了。于是伸手一摸,额头热得发烫,真是发高烧了呀!母亲自言自语地说道:再国自出世以来从未发过高烧,怎么今晚烧得这么厉害呢?紧接着用疑惑的口吻问我原由,我便将晚上洗澡遇到鬼(当时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认为西塘里的那个闷响是鬼的显身)的情景诉说给母亲听。母亲听后安慰我说,那一定是塘里的魚打滚发出的声响,你们这么多人在一起,鬼怕人多哪敢显身呢!
母亲知道,这个惊吓给我的心理造成了极严重的创伤,高烧也与之大有关联。在我们老家,受到过度惊吓且因之而患病者被称之为:掉了魂的人。这需要举行还魂仪式,给掉魂者还魂,方能使患者康复。第二天天亮,母亲背着发高烧的我,来到昨晚我受惊吓的西塘边,举行了还魂仪式。仪式完毕后,母亲特意从西塘水面上捞起一根稻草,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的祈祷着;一边将那根稻草轻轻地塞进我的上衣,放在心口上。然后对我说:儿啊,莫怕,嗯妈已经将你的魂找回来了,归还于你的心口上了,不信你摸一摸心口……。说来奇怪,还魂仪式完毕后,我的心情平复了很多,过了半天高烧也就退了,当天晚饭也吃得多,身体很快便康复了。不过,自从那晚在西塘受到过惊吓以后,一直以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都不敢一人行走在荒郊野岭里。晚上家里若无他人,我睡觉也极不安神,怕鬼的阴影一直没有在思维中散去。
多年后,每当我在学堂里的书本上,或听到老师在黑板上或讲解,或引用:救命稻草一词时,我一定会走神,满脑子呈现的是:在西塘边母亲捞起的那根稻草。什么是救命稻草?我有我的解读,我有我亲身的痛彻体验。所以,我不可能接受来自书本,或来自词典,或来自老师的解读。救命稻草就是我母亲从西塘里捞起的那根稻草;就是那根由母亲塞进我衣服里,放在心间上的那根稻草;就是那根消除我受惊吓而产生恐惧心绪的那根稻草;就是那根找回我魂魄的那根稻草!
西塘还让我品尝到了儿时极其繁重的体力劳作的艰辛。小时候在家乡,每到冬闲时,就要抽干西塘里的水,我和我的乡亲们要用肩膀去挑西塘的塘泥到稻田改良土壤。每天肩上挑着几十斤重的塘泥,行走在西塘里厚厚的烂泥巴地上,一天挑塘泥至少十小时,一干就是一月余。肩膀从肿痛再到厚厚的一层茧,不知脱过多少层皮哟!那时正长身体,超负荷负重,使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一个个偏瘦偏矮。西塘啊,给我们小时候的岁月增添了不知多少愁怅和忧伤!所以,儿时恨西塘!
然,成年后我爱西塘!这个爱源于成年后的理性思维。理性告诉我,我是喝西塘水长大的,西塘的水孕育了濯港街世世代代的子民们,西塘是故乡的母亲塘!所以,作为西塘的儿女应该感谢西塘!
西塘还留下我儿时戏水的欢乐。在西塘捕魚捞虾,既有收获的快乐,又为儿时的身体所急需的营养给予了唯一的补充。没有了西塘,儿时的快乐上哪里找?!没有了西塘,儿时的营养从哪里来?!没有了西塘,坚强的意志从哪里磨炼?!由此种种,我不应恨西塘,应该将自己对西塘,我和我故乡的乡亲们的母亲塘的无限深情的爱,永远地牢记在心间,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所以,1978年离开故乡后,每次回家乡探亲,我都要到西塘两岸走一走,看一看,腑下身子来拍一拍西塘里的水。告别时,也会用恋恋不舍的情怀,望一望西塘,然后挥一挥手与她作别!
在西塘洗完澡,我忙回家吃晚饭,然后到自家门前母亲早就放置好了的破旧竹床上睡觉休息了。
第二天即1966年9月1日的早晨,天刚放亮,还在甜睡中的我突然听到母亲的叫唤:再国儿啊,快起床上学!听母亲叫唤上学,我条件反射地立马从床上蹦起来了,睁开眼问母亲:嗯妈,您叫我今天去上学?早就听哥哥姐姐说,父亲让我上学堂了,由于只是听说而已,所以一直半信半疑。今早亲听母亲的上学喊叫,所以就有了直接感应,起床易常迅速。平时我是特别贪睡懒床的,沒喊十遍八遍是起不了早床的。见我急切地问,母亲用那慈爱的眼光笑呵呵地回答道:儿啊,是的,你爹已帮你办好了入学的手续,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早点去莫迟到哈。母亲边回答我,边从手上提的蓝子里拿出一个鸡蛋放在我的手上,我接过鸡蛋马上感觉热乎乎的。我知道这是母亲对我今天初入学堂的奖赏和殷切期望。小时候在家里,只有过年和过生日母亲才煮鸡蛋给她的孩子们吃。平时鸡蛋是要卖钱的,以备买油盐等家用。接过母亲的熟鸡蛋,又见母亲从提蓝里拿出一个新的布书包和一件新的布上衣给我。我知道新书包和新上衣乃是母亲大人不知熬了多少个夜晚,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缝制而成的。小时候,家穷没有钱买衣鞋,一家人的衣鞋都是靠母亲一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每个晚上点上煤油灯熬到深夜缝制的。母亲的辛劳与慈祥造就了母亲的伟大!所以才有了:子不嫌母丑的中华优秀文化与传统。在儿女们的心中,母亲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我亦更感触尤深!
接过母亲的熟鸡蛋和新书包、新上衣,我情不自禁地泪如泉涌!见我喜极而泣,母亲一把将我拥入怀中,然后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笑着安慰道:儿啊!今天上学堂的愿望实现了,应该高兴才对,怎么能哭呢?!母亲接着说:上学堂后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好好读书,我与你爹商量好了,你们几个谁有本领读书读得好,不断向上读,那怕是去省城(武汉)或上皇城(北京,母亲那一辈人一直称北京为皇城)读大学,我和你爹哪怕是砸锅卖铁,去要饭也要供你们完成学业!听完母亲这般充满希望,充满慈爱的话语我哭得更加厉害。我的哭泣既是对自己苦难童年的无奈感到伤心,也是对父母亲在自身饱受沧桑时竭尽所能地为儿女们进取创造条件而发自内心的情怀渲泄。此时心境,可借用孟郊诗词来深情地表述吧:慈母手中线,学童书包衣。临行密密缝,望子成龙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略有修饰)。
(待续)
编审:胡杨帆(华中师范大学)
2020年6月28日于木兰故里江北西苑